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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歌词话|我与世界相持的方式:《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

来源:澎湃新闻 浏览次数:13次 发布时间:2024-10-22

就像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获奖者很少一样,粤语流行歌词的女性词人也没有多到哪里去,不过后者的情况似乎更不理想。单论人数,虽然整体也不如男性词人来得多,但我们还是可以依照她们的出现次序列出这么一长串名单来:80年代有唐书琛,小美(梁美薇),何秀萍;90年代有古倩敏、李敏、梁芷珊、张美贤;千禧年代有郑樱纶、游思行、夏至、曰云、Tim Lui(吕甜);2010年至今又有钟晴、张楚翘、王乐仪、诗词、钟说等新锐陆续出道;再加上王菀之、Serrini等兼顾填词的唱作女歌手,粤语女性词人算不上真的寥寥无几。所谓少,其实更多是少在她们作为填词人相对于男性同行的活跃程度和作品数量。这不仅表现在,像那些最资深的男词人一样作品逾千首的女词人几乎没有,也表现在锻造出自身独特词风的女词人屈指可数。究其原因,或者是填词这项手艺起初并未引起广泛的重视,而很多从业者都是多媒体工作者,有其他主业,并不以填词为志。像唐书琛原是诗人,为帮助歌手丈夫卢冠廷减轻稿酬负担才岔脚写词(至今传唱不衰的《一生所爱》便是她的手笔);小美原来词路宽广佳作迭出(知名作品如罗文《几许风雨》、张国荣《有谁共鸣》、Beyond《真的爱你》《不再犹豫》、刘德华《一起走过的日子》等),但于1993年签约成为郭富城的经纪人之后,词作就集中于为郭“天王”的商业形象服务。除此之外,又可能是婚姻家庭所绊,或者由男性主导的行业中的无形阻力,总之到目前为止,早年的女词人大都在留下更多更为人称道的作品之前就已经减产淡出。可拭目以待者,就只有近年那些仍然踌躇满志的后起之秀。

《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作曲:黄妍/何秉舜,填词:王乐仪,编曲:Ariel Lai,演唱:黄妍

这次的赏析曲目《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就出自其中一位新秀王乐仪。由于更加清晰的职业认同,很多新生代填词人都有类似的轨迹特征:来自专门的歌词培训单位,而非从其他位置半路出家。王乐仪便是如此,她是资深词人周耀辉第一届填词班的学生,又从2015年和周合填吴雨霏演唱的《想入非非》开始正式入行。她和同为新生代音乐人的王嘉仪、黄妍长期合作,《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就是黄妍2022年的歌曲,歌名源自印度近代诗人泰戈尔在诗集《飞鸟集》中的著名诗句:“The world has kissed my soul with its pain, asking for its return in songs.”

这首名诗译文众多,有趣的是,在中文网络流传最广的那句“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恰恰是讹传,以德报怨虽高,却并不符合原意。而正确的译文,用经典译本郑振铎的版本是:“世界以它的痛苦同我接吻,而要求歌声做报酬”;与此同义,造句更加流畅的台湾当代民谣歌手胡德夫的版本是:“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有个新出的钟书峰版本则更显信达雅:“尘世痛吻我灵魂,却要求报之以歌。”

诗句以一个转折的复句表达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残酷和对这残酷的愤恨和不甘,是控诉之辞。王乐仪的化用则变转折为并列:“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如此一来,“我”在句子中就成了和“世界”地位平等的陈述对象,而且各不相干,“歌唱”也仿佛只是一个平行于“痛吻”的动作,既不是作为回应,更不是作为报答。就像有个人在说:“嘉嘉在吃苹果,而芳芳在吃芒果。”句子不再围绕“世界”展开,也不再理会它的要求。这是一种修辞上的超越,它意味着这首歌企图传递的是一种抗衡逆境的力量:

看你撑着有几多 撑着两百呎居所

看你冷静有几多 明明高呼有种快乐

“呎”即平方英尺,是香港房屋面积的度量单位,200呎即20平米不到,这样的居所不是劏房也是蜗居,却也是香港许多升斗市民的居住环境。“看你如何如何”的句式就像一个居高临下的人在评头论足,而率先被点名的是那些最辛苦劳碌的大众:看看你在苦苦撑着些什么?不过是一小个挤迫的居所;看看你这么冷静克制是为了什么?明明大声叫出来才会感到快乐。在往往只有刻苦耐劳才叫狮子山精神的时代背景下,这首歌一开头就径直唱出了三分挑衅和七分敲击,它逼人停下脚步去反观自身并重估价值。

或男或女 神经伸展更多

可以疯 失去所有祝福

可以哭 失去所有光

可以动荡

因为在形式上摈弃了所有格律,现代诗的节奏主要靠分行实现。而歌词虽然从古至今都以音乐为本位——现代歌词更是直接依附在可听可闻的现代音乐之上——却并不是就能够坐享其成,丝毫不必费心文本自身的节奏如何建立。音乐有自己的节拍,而中文也有自己的句读,这两者并不会自动结合。能否结合、如何结合就是填词人在韵律上所要下的另外一番功夫。

以上几句便是一例:此处之所以出现三个“可以”的排比句,是因为所在乐句有三串头部重复的音符;之所以三个排比句参差不齐长短不一,也是因为乐句本身的旋律如此起伏。这几句填得词曲咬合紧密,节奏紧凑,和句意上透出的豪迈气概相辅相成,共同营造出歌曲强烈的律动。与此大异其趣的,是初代女词人何秀萍写给陈奕迅的一首《戏迷情人》,里面有一句“就算世界会再变,动荡混乱愿幸免”,则是安定的期望配以平稳的句式。

看你伟大有几多 伟大冷眼看山火

而心的挣扎却太少 每样规则你都要学

到第二小节,点名的对象由劳苦大众转到了伟人巨子。“冷眼看山火”色彩分明明褒暗贬:你说的伟大,是那种熊熊山火烧在眼前的无动于衷吗?由于世界本身的不堪,那些越是为世所容,越是“报之以歌”的人,往往也是对于这个混账世界适应更多、质疑更少的人。歌者对此不屑一顾,继续以冒犯的第二人称批评他们心如槁木、行尸走肉。

或男或女 皮肤摊开更多

可以歪 倾泻所有不安

可以骚 口里很赤裸

不管是前面的“疯、哭、动荡”还是这里的“歪、骚、不安、赤裸”,都是日常被压制或排斥的,它们被视为异常状况,而歌者相中的却偏偏就是这类潜质,所以判官似的逐一撤除了禁令,并对所有人进行无差别的动员,有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第一段主歌到这里结束,其中用韵有些重复(“多”字用了五次),但韵脚o的选择还是比较妥帖的,它属于半开口韵,感情色彩偏向开朗,与歌曲主题相符。

若有伤 能豢养

来哼出你的软弱

没有奖 能颂唱

萦绕的女音夸张放着

如果说主歌的o韵开口幅度还不够大,唱起来声音还不够洪亮,那么副歌的换韵就表示情绪已如火山迸发。对应“伤、养、奖、唱”这几个字的音符都分别位于重拍,不仅全部填上了开口幅度更大、感情基调更为雄壮的oeng韵字,而且还在声母处用了一个擦音s(伤)和两个塞擦音z(奖)、c(唱),这些都是感情激烈而外张的声音。除此之外,这里用的是“交韵”的押韵方式,即第一和第三句押一个韵,第二和第四句押另一个韵。第一个韵就是方才说的oeng韵,而另一个韵则是一个同属开口的入声韵oek。入声短促,一发即收,填到乐句中能起类似休止符的作用,所以入声韵的声情也是比较凌厉和激越的。这声律上的种种机心,就是为了和放声歌唱的主题统一起来。

呼吸 傲慢微弱都可

放肆地揭开千种心痒

绝望 混沌 就崩溃

谁要向上

在歌者眼中,歌声仿佛是一片汪洋、一块大陆,一套丝质的盔甲、一把绵柔的利刃。它能够包容一切,哪怕是傲慢和软弱;也能够传达一切,即使是千百种难言之隐。歌声蕴涵力量,唱歌便是直接感染那力量。“谁要向上”的反问轻世傲物,当绝望和崩溃都被揭示为一种能量,向上就是多余的。

看你觉悟有几多 觉悟斗恶斗肮脏

而歌女唱出一首世上 最柔软的歌

到了第二段主歌,点名的对象变成那些世故的聪明人,他们号称看透了世事,却采取一种将错就错斗恶斗脏的令人不齿的犬儒态度。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还是歌女,这是一个虚构的形象,据说可以唱出世上最柔软的歌声。《道德经》有言:“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所以最柔软的同时也是最坚硬的。

叹一口气 唇间吹出雪纺

可变诗 铺满所有他方

冲向绝地 或极光

会有浪

这里混用多种修辞手法描绘出一个超现实的景象:歌女叹过一口气,然后在唇间奇妙地吹出了轻柔的雪纺,这雪纺又能变成抽象的诗,这诗又会像一块丝绸,可以铺满世上所有其他地方,不止,还突然享有了加速度,像炮弹一样冲向绝地,冲向极光,并随之掀起了翻腾的海浪。这是诗的语言,所状写的不过是唱歌的情形,和歌声中那不为人知的能量和质量。这里密集的韵脚,和造句上的兼语结构与连谓结构,都使得这几句在语势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舔着 一切的药

开窗 会听到风

会穿过一砖一瓦 松开方向

唱着 人间的抑郁天的焦灼

就诚实到 灵魂底的歌唱

都可掩过 彼邦开了枪

药一般称“喝”不称“舔”,后者甚至有些不雅,却又因此反映出一种迫切和歇斯底里来。“开窗”以下几句营造出一幅大风灌满房屋,而歌女迎风高唱的壮丽画面。由于真实的力量无比强大,她只是诚实地唱,歌声就已经柔软到无坚不摧。歌声掩过枪声是夸张手法,目的也是为渲染歌声的势不可挡。

若有生 能颂唱

来哼出你的软弱

没有死 能颂唱

浮夸的女音天天放着

一段完全重复的副歌过后就到了这段尾声。这里有一半用了重章叠句的章法,即大体复制之前的文段,只替换个别词语,如“若有伤”变成“若有生”,“没有奖”变成“没有死”,“能豢养”变成“能颂唱”。而替换之后的“生”和“死”,虽然不再紧密地押oeng韵,却依然是两个以擦音s为声母的字眼。加上词义本身很重,这里的气势依然豪迈而高亢。

贪生 为着存在必须

要世上听到 千种真相

浩荡 俗艳 像歌女

陪我唱着

“贪生”一般连着“怕死”,但此处是贬词褒用:贪生不只是为了活着,也是为了真正地存在,叫世上听到我歌声里的千百种真相,千百种险些被埋没的真相。为什么歌唱能够担负这样的使命和重任?只是因为它相对于世界的“痛吻”吗?也许可以参考中国汉代的一篇经典文论《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古人抒发情志的多种重要方式之中,“咏歌”即唱歌的强度和容积是仅次于手舞足蹈的,是上佳的。所以要唱,要像俗艳的歌女一样浩浩荡荡地唱。

总体而言,这首歌声律表现突出,它的曲词咬合紧密,王乐仪用一手豪迈词风很好地配合了曲调的律动和气氛,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虽有个别措辞值得商榷,比如用形容态度和姿态的“傲慢”来形容“呼吸”是否恰当?后者通常搭配“平稳、顺畅、急促、粗重”等描述形状的词,这里是创意用法还是词不达意?这首歌立意也有趣,它看似只是予人鼓舞,叫人唱歌,却别出心裁地化用了名诗,把平时视作消遣娱乐的唱歌提升到方法论的高度。用歌手黄妍的话来说,(唱歌)是提供了应对世界挑战的实践方式。这未必是一个歌手的自矜和一个词人的附和,而是唱歌,尤其是劳动中即兴而歌的能力已经在现代社会失落多时。唱歌更多地变成了一项专业,一门职业,好像不走到舞台上聚光灯下,就不适宜放声地唱歌。即使偶尔趁着假期走进了卡拉OK,也不过是唱着别人的歌为消费主义埋单。歌唱作为一种实践所具有的反抗潜能,就在这个日渐疏离的过程中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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